午膳时,玥儿与众师兄端坐于涅槃台旁的树阴下。望着五师兄道然端來的食盆,玥儿歉意地向他摇了搖头,伸手接过大师兄递过来的一杯清水,缓缓饮下,喉咙如鲠在咽。
“大师兄,师父怎么死的?”压抑了许久,玥儿低垂着头,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。
这一刻终究要到来,“病死的。”道济用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前方,吐字如金地回道。
玥儿猛得抬头,定定地看着大师兄,不可思议地追问道:“什么病?为什么这么严重你们不送他去医院?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?”玥儿低声责问。
大师兄道济二十有六,身材高大挺拔,整个人透着金属硬度,漆黑的剑眉斜斜地併入晒成铜色的皮肤里,一双深邃沉静大眼,好似铜玲。
“师父具体什么病,大家都不清楚,他去断崖那边採药,淋了一场大雨还摔了一跤,师叔及悟智等人将师父带回来后,就一直臥床不起。我们都劝过师父去医院,师父拒绝,说他自己一个“药师佛”还要去医院治病,豈不让世人笑话。每回探望师父,师父都在嘱咐我们不许告诉你他的情况,如若让你知道他病倒,他说你哪还有心思求学。等到你放暑假回来,也不迟。我们都不曾想过,师父他会突然就这么走了。”
道济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,他隐忍着心中怒火,忿忿不平地低吼道。
他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,忿恨当初自己的不坚持。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他一定会坚持守护在师父身旁。
时间在这一刻静止,四目在沉静中摩擦,仿如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。
心痛、懊恼、悔恨在玥儿内心疯狂地叫嚣着。
为何自己一月有余都未致电问候师父?师父在承受病痛折磨时该是何等痛苦!弟子们皆不在其身旁,他离去时该有多么孤寂!
“师父圆寂前,有没有交代过什么?”玥儿低声问道。
“没有特別交代,师父圆寂前的二日,我们见他时,除了虛弱,他如往常一般安祥平静,教诲众弟子们要继续刻苦修行佛法,正念正心,修养出大无畏精神,才能度人度世。”
玥儿明了地点点头,抹了一把眼泪,望着燃烧的棺木不再言语。
玥儿的授业恩师圆弘大师,人称“药师佛”。圆弘大师二十二岁皈依佛门,据说他的医术及武术都来自家传。他在灵泉寺一边弘扬佛法,一边行医治病,一过就是六十载。
圆弘大师的随缘施治,拯救过许多人的性命,因此他济世利人的好名声远扬海内外,信众无数。
六月初夏,微弱的山风抚过众人的面颊,师兄们面露哀伤,欲言又止地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师妹。
师兄们告诉玥儿,师父臥床这一个多月,整个寺院和师父都在师叔释真的掌控之下。
师父病倒后,最初由他们师兄五人轮流照顾了师父三天。第四天,师叔释真就把他们五人全分派出去看管寺院扩建工程,之后师父一直都由师叔及其新收的弟子照顾。
半个月前,师叔释真已如愿以偿地替代了圆弘大师,晋升为住持。
玥儿听闻后惊诧,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师兄问道,“师叔只是一个执事衣钵,住持之位不是四大班首,也轮不上他吧?”
“这是四位班首和七位执事投票选举的结果,有八位投给了师叔。”大师兄道济严肃的说道。
“这怎么可能?”玥儿错愕,一脸震惊。
师叔那修行,那德行还能当上住持?那八位投票给师叔的人是不是眼瞎了?
玥儿心中的怒火愈发升腾,她紧咬着牙关,双眉紧紧皱起。
师兄们望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师妹,就明白师父当初的决定。
师父自然清楚玥儿的脾性,如此看来师父当初不让他们把这些消息告诉玥儿,可能就是怕玥儿回来大闹灵泉寺,玥儿秉性纯然,性情看似温顺,实则刚烈,且为人正义,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子,从小就爱仗义执言,从不看人脸色,固执起来更不会理寺院的什么清规戒律。
为此玥儿从小受过不少惩罚,挨了不知多少戒尺,虽然每次都有班首、执事还有师兄们为她向师父求情,但圆弘大师依然铁面无私,该罚还是得罚,不能因为大家疼爱她,而坏了规矩。
师叔释真晋升住持一职,这么大的一件盛事,都没通知玥儿,原因无他,就是担心玥儿回来坏了他的“好事”。
师叔释真得到灵泉寺的管理权后,迫不及待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,不但拓建寺院,准备封寺征收门票,还要广收僧尼。
师叔要收比丘尼(出家女众)?
玥儿惊愕,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大师兄。
玥儿的表情,在师兄们的意料之中。
当初他们一听这个消息,个个也都是如此表情。
灵泉寺全寺一百零八位常住僧人,全是比丘(出家男众),因为灵泉寺从古至今都不收比丘尼。就连挂单的僧人也只收比丘。
就这一事,维那等几位执事与释真争执不下,释真也不敢一意孤行,只好作罢,想着走一步算一步。
而玥儿在灵泉寺却是个特殊的存在,她未曾受戒,不算出家人。她只是圆弘大师的一名亲传弟子,而且是在医术及武术方面天资极高的弟子。
就如圆弘大师所说,玥儿在医术及武术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,这不是刻苦或努力能做到的。
师叔释真与圆弘大师的矛盾与冲突也是近五年开始,而且越演越烈。
他们俩因寺院经营管理模式的问題,时常争执。
师叔主张灵泉寺必须走商业化,才会有出路有发展,师父不以认同更不以采纳。
玥儿三番五次瞧见师叔与师父在寺院是否改革一事上,对师父出言不遜,咄咄逼人。
初时,师父却只是责问师叔几句,回绝他而已。
玥儿几回都想出言替师父回敬几句给师叔,却被师兄们制止。
寺院有严格的清规戒律,弟子们在师尊们讨论问题时,未经许可下,不准在师尊面前随意开口说话,师尊问道,弟子们才可开口,否则就得受罚,戒尺侍候都算轻的。
玥儿曾多次想问师父,为什么师父要如此容忍师叔的无礼?师叔却不知收敛,越来越蹬鼻子上脸。
但她不敢问,师父再疼爱她,也是有分寸的,那是长辈们的事,不该她这个弟子妄言。
师父常说,修行之人,首先修正自己的身语意,而不是去修理他人。训诫弟子们要静坐常思己过,莫去妄议人非。
玥儿想:师父这样包容师叔一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。
若去问师父,那不就等于搬弄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是非啦!罪过!罪过!
灵泉寺有今日的声望,全靠师父的严明戒律,让它在全国众多寺院中,成了一座不受任何腐败风气影响的一方净土。
据中国佛教协会数据显示,截至2020年底,中国现存的32600座寺庙中,有20%以上的寺庙被商业化,超过6500座。
在百姓看来这些商业佛门圣地已沦为商业繁华之地。
各寺庙的门票,香烛纸钱,佛教饰物,周边产品,琳琅满目价格高昂,更不乏各类捐款箱,让人眼花缭乱。
那些寺院游客如织,喧嚣不已,难觅一丝清净。来者或是为了拍照留念,或是出于好奇,匆匆一瞥,便转身离去。
现今种种匪夷所思却又合乎情理的佛教商业文化,导致了人们对这些寺院和僧人的质疑。
圆弘大师曾质问过释真,“你想如何发展?如果寺院为了追求经济效益,开发旅游项目,导致寺院变得嘈杂拥挤,影响了信众的对佛法的体验和叁悟,那信众来这里干嘛?那他们不如去旅游景区游玩。寺院一旦与经济利益掛勾,那它还有什么神圣性和庄严性可言?过度商业化只会使灵泉寺迎来浩劫。一个出家人嘴里喊着信仰,心中却想着如何赚钱,那你心中还有多少正念是念佛悟道?”
师叔释真怒怼师父,“你顽固不化,固步自封,迂腐至极。”
师兄们还告诉玥儿,就在二个多月前,师叔在晚课后,当着师父和僧众面前抱怨寺院收入微薄,院舍老旧,大家过得像个苦行僧一样,要下地劳作,要自食其力。
还说一个信众无数的百年古剎,却是如此寒酸窘迫,让寺院的僧众情何以堪?说师父光想着传法,想着治病救人,可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寺院里僧众的福利。现在全国有多少寺院还像灵泉寺这样墨守陈规不知变通?
师父回道:“灵泉寺撇开维持基本生存和僧众日常生活开销不谈,寺院修缮或建设、文化交流活动、僧才培养、公益慈善事业等等,都有足够的经济支撑。你说的寒酸窘迫和僧人福利,指的是什么?是金碧辉煌如宮殿般的寺院,还是锦衣玉食金银财宝?
师叔不答,忿忿然离去。
师叔那日的言论一出,寺院开始隐隐约约有了不和谐的声音,大家对固有的寺规有了不同的看法。
师父不为所动,坚持主张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。
可从那日起,又有多少僧人还认同师父的主张与做法?
而这些事情,师父在电话里当然不会告知于她。
听至此,玥儿更加确定当初的怀疑。师父的死,师叔一定脱不了干系。
“师父这么莫名其妙地离世,你们都没有怀疑过吗?”
“没有证据,怀疑亦如何?去质问师叔吗?我们凭什么身份去质问,拿什么去质问,现在全寺上下所有僧众,都传颂师叔不辞辛苦,日夜操劳照顾师父,还兢兢业业操持寺务,振兴寺院。就我们几个人几张嘴去质问去指责,谁服啊?”大师兄又气又恼地答道。
道济师兄几人当然怀疑过师父的病情,他們曾经偷偷查看过师父的药渣,问过师父,证实那些药方确实是师父自己所开,从药渣中他们亦没有发现异常。
可师父的病情就是每况愈下,他们十分焦急,多次劝师父去医院,师父固执地回绝,说生死随缘,由它去吧。
玥儿看着憋屈的大师兄,知道自己错怪了他。
不错!若无证据,一切皆是空谈,必须找到证据,她坚信自己定能找到。